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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裴欢这一次可真是松了心,不管不顾地睡了很长一觉。

    她从华绍亭离家那天开始就悬着一颗心周旋,几乎没能有一天安眠,因此这一觉睡得格外踏实。

    她因为长期疲惫和低血糖晕过去,输液之后好了不少,只是实在太困,昏昏沉沉地觉得浑身酸痛乏力,脑袋格外沉重,于是困乏到醒不过来。

    后来她还记得自己连着做了好几场梦,从年少到白首,恨不得凭空过了好几辈子,这才好不容易觉得把没睡的觉都补够了。

    人经历过长久的睡眠,即将清醒的时候,会因为不清楚时间而突然有些迷茫。

    所以她睁开眼,盯着病房里厚重遮光的窗帘看了好久,才觉出来应该已经是白天了。

    她揉着眼睛想坐起来,身侧一双手就伸过来,扶住了她的肩膀。病房里为了让她安睡,没有开灯,也屏蔽掉窗外的日光,她甚至什么都看不清,不过这手下熟悉的力度,她就知道是华绍亭,于是顺着他的手攀上去,趴到他怀里。

    她听见华绍亭长长地了叹口气,她抬头想说什么却已经被他吻住。这种时候,语言总显得多余。她瞬间整颗心都安稳下来,在他怀里舒展开手脚,忽然抱住他的头,往后仰着,把他也带倒在病床上。

    华绍亭笑了,又揉了揉她的脸,看她突然睡醒了,迷迷糊糊地近似撒娇,一颗心都软了。

    他的裴裴啊,这么大个人了,也总是像只猫似的,只有这样刚睡醒的时候脾气最乖顺。她要把脸埋在他肩上,轻轻对他说了一句:“你总算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说着说着,裴欢还幼稚地抓过他的手拍拍自己,一脸认真地说:“打我一下,让我看看疼不疼,不会是梦吧?”

    她怕就怕再一睁眼他又不知道天涯何处,总有二十年的经年旧怨要去解决,于是她还真想着要确定,一下力气重了,非要拉他过去打一下。

    他哪还下得去手,环着她的腰把人抱紧了,裴欢闷声笑,于是两个人谁也不去把窗帘拉开,就只是静静地在黑暗里躺着。

    她侧过身看他,华绍亭那一双眼睛格外分明,是她在暗处唯一能看见的光,她用手指一点一点地勾他的眉目,前前后后分别这么多天,她也只剩下这几句:“真的不能再这样了,保重身体,行不行?”

    他低低地“嗯”了一声,手指缠着她的指尖,变成了一个安慰的姿势。

    裴欢又长出了一口气,黑暗之中人的其他感官无限放大,她闻见他身上经年浸透了的香木味道,最终把脸凑过去,和他贴在一处,很快就连呼吸都叠在耳畔。

    她要仔仔细细地看着他,听着他,一分一秒也不能少。

    她像是拿住把柄似的,一字一顿地说道:“别人做不到的事,你也不做了;别人管不了的恩怨,你也别碰。哪怕天塌了,就让它塌吧。”

    就像现在这样,他们两个人只是躺在一个空荡荡的病房里,安安静静拥抱着躺一会儿,都是最幸福的片刻。

    真实的情感总是朴素的,朴素到更精彩的点缀都嫌多余,只需要把这一刻无限延伸,恍惚百年,一起拥抱着走到天塌地陷的时候,也无所畏惧。

    华绍亭的笑声很轻,但让人听着总算呼吸顺畅,不像之前看着那么难受了,他答应她说:“是,夫人,以后家里听你的,我也听你的。”

    他说得好听,可她听这样的保证也不知道有多少次了,于是裴欢躺了一会儿,实在觉得生气,又狠狠去捶他肩膀说:“其实当天兰坊的人已经追过去了,再等一等就能把暄园的下人都制住,你何苦非要把韩婼逼走,闹出一场车祸。”她说着说着声音又有些发抖,好半天才又继续说道:“也是万幸,不然那么大的冲击力,万一出点什么事……”

    华绍亭摇头,想起自己那天和韩婼在暄园里三言两语不欢而散,他曾经找到过去后院的路,转了一圈,知道韩婼早有准备。

    “她早就不想活了,打算最后拉着我们所有人一起死。”他必须要把韩婼逼出去,否则就算后来有敬兰会的人找过去,一旦受了刺激,她就要在园子里和大家同归于尽。“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来大量的汽油,一直存在园子后边。”

    暄园是早晚都要烧掉的,区别只是谁来点火而已。

    裴欢听见这话不由自主倒抽一口气,也就是说华绍亭早早看出事情不对,韩婼千辛万苦把他们都引过去,除了翻出二十年前那场冤案之外,最后还想拖着大家一起下地狱。

    但他什么也不说,也没让任何人看出来,直到最后眼看裴欢突然闯过来,他才觉得事情不能再拖,不能让裴欢涉险,于是他马上把韩婼带走,用这么极端的办法,让她不能回去动手纵火。

    这世界上所求皆所愿,人人都以为韩婼求报仇,但实际她的人生早就在二十年前被彻底毁掉了,她多出来的这些日子,苦苦熬着再看尘世一眼,也不过想要一个陪伴。

    那些认识她的人,都该陪着她一起走。

    她丧心病狂,却也天真如此。

    裴欢曾经对那个女人的故事生出过某种恻隐,此时此刻,却又觉得不寒而栗。

    窗帘露出一条仅有的缝隙,远处的云兜兜转转,忽然被吹散了,光彻底透了进来。

    裴欢慢慢坐起来,坐在床边把头发梳起来,她又过去先把病房里的壁灯打开,让华绍亭的眼睛能够逐渐适应光亮。

    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时分了,他守了她快一天的时间,寸步不离。

    她觉得自己浑身好多了,又反过去再去照顾他,两个人来来回回,都觉得自己可笑。

    华绍亭逗她说:“知道隋远背后说什么吗,说咱们两个每天老夫老妻的,像已经过了五十年的日子。”

    裴欢低头看他手臂上的伤口,确定没事了总算放心,又低声说:“那有什么不好?”她终于把窗帘都打开,日光一下子充斥在病房里,这下总算让人重新找回了日夜。

    她靠在窗边,身上穿的是医院里统一的淡粉色住院服,衬得脸色格外温柔。她随手乱抓着梳起来的头发,散下来三两缕,又刚好落在锁骨上,明明睡了这么久,素着一张脸,却总有些艳丽的眉眼。

    她回身看他,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,笑着说了一句:“五十年?到时候我都快八十岁了,谁还想那么远的事,我也不敢求那么久。”她自己并不难过,就只是随口说一说,“多久都好,我只想陪着你,今天明天……陪着你到最后一天。”

    华绍亭一直也没说什么,他靠在床边,抬眼盯着裴欢看了很久,似乎是觉得她此时此刻这么素净的样子也很美,于是看得她又低头笑。

    其实华先生走神了,他并不觉得感慨,他只是在琢磨人与人之间这种直白又简单的吸引力,有时候真是道难解的谜。

    裴欢在他眼里总是迷人的,比如此刻,她就这么逆着窗外的阳光,坐在病床上,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,他就觉得真要把她好好藏起来。

    面前的人于他就是独一无二的存在,无关乎陪伴长短或是有多少旧事值得留恋……这可能就是爱人的意义,让他珍视如命,总惹岁月动容,也就显得余生这样短。

    他不想浪费时间再犹豫,动了动手脚坐起来,伸手对她说:“走吧,裴裴,我们回家。”

    他们很快一起出院,回去的路上决定直接去接女儿。一行人上车之后,华绍亭就吩咐隋远,让他提前去和陆远柯那边打好招呼。

    这段时间陆远柯还真的踏踏实实扮演着保姆的角色,好几天没出去乱走。

    接到电话的时候,他正和小姑娘在家玩游戏,两个人拿着游戏手柄对着屏幕,玩得完全忘了时间。

    笙笙一听妈妈要来接她,眼睛一下就亮了,放下手里的东西不玩了,跳起来问他:“我爸呢?爸爸怎么样了?”

    陆远柯不知道外边出了什么事,不过听隋大夫的口气,显然一切平安,不会有什么意外,于是他就捏着笙笙的小脸说:“你个小丫头都没事,你爸能有什么事,大家都很好。”

    他说完回身去收拾东西,指着餐桌还有沙发和她说:“快点,你要回家了,他们很快就来了,去把你自己的东西拿好。”

    笙笙迅速跑过去把iPad和随身的东西都塞进了书包,小女孩一看就是小时候在福利院养成了根深蒂固的习惯,非常讲规矩,完全没有这个年纪的孩子那些胡乱撒娇或是故意捣乱的毛病,几天下来,她让陆远柯觉得十分省心。

    他跟笙笙说完,自己却没顾上干什么,一个人跑到厨房去点了根烟。

    他忽然想到屋里有小孩,又开了窗户和抽油烟机通风,可是味道一上来,他还是有点不放心,挣扎了一下,最终把烟掐了,还是没抽。

    算了,只剩最后这一会儿了,只要他坚持到笙笙的家里人把她接走,他就算功成身退,顺利完成这次的任务。

    同时也就代表着,他从此自由了。

    真正到了这一天,陆远柯的心情十分复杂。

    他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难过,他对着洗手池把灰烬都冲掉,回身一出去,正对上笙笙。小女孩抱着自己的书包,坐在餐桌旁边,那双格外漂亮的眼睛看过来,忽然问他:“叔叔,你好像不太高兴。”

    陆远柯一脸奇怪,挠挠头,尴尬地问她:“你哪看出来我不高兴了?”

    “你这么多天都没抽过烟。”她小大人似的歪头看看他,还跟他说,“你不会是舍不得我吧?没关系啊,你救了我,我跟妈妈说,你可以到我家来找我玩。”

    这下他真笑了,直冲她摇头,说:“饶了我吧小祖宗,我保你这几天平安,一会儿把你还回去,我也要回家了。”

    笙笙点头笑了,问他:“叔叔住在什么地方?”

    陆远柯不知道怎么回答,他走到餐桌边,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,想了一会儿才开口说:“听说是在叶城吧,我不记得了,其实我也不知道家在哪里,他们有各种说法,但我都不太信。”

    毕竟每个人都不会把真实的自己展现给外人。陆远柯不想靠别人来描述自己,他想等自己想起来,但是已经等了这么久,像他这样逃避地生活,永远没法找回过去的记忆。

    所以他心里很矛盾,一个因为外伤而导致记忆缺失的人,一方面太想弄清楚自己是谁,一方面又因为那场事故是被追杀才导致的,让他无限恐惧自己的真实身份,他怕答案会让现在的他根本无法接受,那可能会是毁灭性的打击。

    那还不如不去找,只要他一天不知道答案,就还有无数种可能性,于是他就这样被卡在夹缝里,无法选择。

    笙笙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,一直没说话,房间里安静下来,这种突如其来的沉默让陆远柯觉得自己实在无聊,何苦要对着一个七岁的小女孩聊这些人生难题,她懂什么。

    他摆手示意自己没事,但对面的孩子忽然又开了口,那双眼睛里的光显得格外认真,她对他说:“没事的,我小时候生病,身体很不好,一直住在福利院,那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。”

    笙笙说这些话的时候完全没有难过的神色,相反表情很平和,她虽然还是个孩子,可是因为境遇所致,早早就学会了原谅。

    “后来妈妈把我带回家了,我知道,大人会有很多难处。”她又把手伸过来,似乎是想要安慰人的样子,轻轻拍着他说,“陆叔叔,你也是大人,也有难处,但是没关系啊……你看,都会过去的。”

    陆远柯看着她笑了,孩子的笑容能够治愈一切,她说着浅显又明确的宽慰,果然能让他都觉得心情好一点了,于是他低头抱抱她说:“好,叔叔信你。”

    很快,门铃响起来。

    陆远柯让笙笙在客厅等着,他靠近门口检查,确认安全之后才打开了门。

    来的人是他见过的华夫人,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,对方却惊讶地盯着他看了半天,震惊地说:“是你?那天我在海棠阁见过你,你就是陆远柯?”

    他点头,告诉她:“有人让我接到孩子后就回沐城,安排好了住处,还让我暗中保护你,但你后来非要跟着那个女人出城,我只能先管孩子这边了。”他三言两语做了解释,因为他忘记了很多事,面前这个女人实在陌生,他也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认识裴欢,反正隋远那边只告诉她,这是华夫人,别的和他无关,他也就没有多问。

    但裴欢非常惊讶,她一直在打量他,问他是不是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。陆远柯这些年不断面对这些问题,实在懒得应付更多的询问,于是也不再多说,只回身把门口让开了

    裴欢很快冲进去找女儿,看见笙笙乖乖地坐在餐椅上,她几乎克制不住,直接就将孩子抱在怀里,母女分别多日,一时都有些激动。

    陆远柯有点承受不住这种场面,他也不懂对方到底遭遇了什么,只觉得辛酸,于是准备把客厅让给她们。他正想转回主卧去,听见背后有人喊自己。

    裴欢蹲在餐桌旁抱着笙笙,看向他,定定地说:“谢谢。”她欲言又止,最终只剩一句,“我和他父亲,都很感激你。”

    陆远柯倒很是随性,仗着自己天生一张看不出年纪的娃娃脸,不管经历过什么,总显得格外阳光,他笑了笑摇头对她说:“别谢我,一切都是隋大夫传达的,敬兰会里有人早早安排好了,只要我保住这个孩子,我就自由了,所以我也是为了我自己。”

    他是个心善的人,却也很聪明,因为知道敬兰会的规矩,总把话说得有分寸,恰恰不想暴露他的善良。

    很快,裴欢准备带着笙笙离开了。

    最后出门的时候,陆远柯就在屋子里走来走去,给他自己打包行李,他也没什么可带的,几件衣服而已,思来想去,又拿出那张模糊不清的照片看。

    裴欢停在门口,跟他说:“你可以直接去机场,回叶城的机票都订好了,到了那边,出机场就会有人接你……是你自己的家里人,会里提前帮你通知了他们。”

    陆远柯手下一顿,捏紧了那张照片,半天没说话。

    她看出来他也许听说过他自己的来历,却因为毫无印象,不知道怎么面对,躲了这么久。她说:“你不是敬兰会的人,你是将军之子,应该回到你该去的地方。”

    她又扫了一眼他手里的照片,原本没想多话,最终也没忍住,又好心提醒他说:“她是一位对你很重要的人,你应该早些回去见她。”

    陆远柯终于有些动容,他突然转向她追问:“你认识她吗?她是谁?和我……我家里……”

    裴欢笑了,说:“你家里有父母,有她,还有你自己的孩子。”

    陆远柯愣在了原地。

    裴欢也不再多留,低头示意笙笙和他说再见,小女孩冲他狡黠地眨眼,摆手道:“叔叔再见,别忘了哦。”

    是啊,别忘了,连孩子都懂的道理,无论曾经发生过什么,只要还有明天,人就一定要向前走。

    最精彩的故事也不及生活的万分之一,人生... -->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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