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旌姑娘为你拿的,怎么啦?这是什么东西?”云舟再一看,只见盘中亵衣汗巾俱全,羞得颤声道:“你……”话未说完,门外小鬟叩门道:“姐姐,热水来了。”云舟气急败坏地道:“送错了。”岂料完颜彝却道:“没送错,是我叫的。”云舟又气又羞,颤声怒道:“你个浑人,叫热水做什么?!”完颜彝习惯了她喜怒无常,波澜不惊地开门接过水盆,和言道:“给你洗脸。”

    云舟被气得说不出话来,见他一副认真的样子,又委实好笑,忽然间悲从中来,叹道:“他有什么错?又有什么可笑?他本就是守礼君子,我懂得这些,是因为我已不干净了。”想到此,眼泪又连珠般滚了下来。

    完颜彝不忍她再回忆这等悲惨的往事,轻声道:“你洗把脸,别再哭啦。”云舟颔首道:“不妨事,就快说完了。”顿了一顿,又继续道:“他们许多人……我早已昏死过去,朦胧醒来的时候,听他们在商量,我一个人不够分的,不若就地卖了,大家分钱倒方便,于是,就把我卖到了这里。我昏迷的时候,霓旌一直照顾我,几次自尽也都被她救下。等身体康复之后,妈妈要我接客,我誓死不从,结果,那日点了我伺候的镇防军将领,就……”完颜彝怒发冲冠,咬牙道:“是谁?!我定要将他……”云舟大哭道:“是哪个又有什么区别?反正都是你们金人!”完颜彝深吸了一口气,斩钉截铁地道:“你放心,我在这里一日,方城军中绝不会有人欺侮你。”云舟绝望地掩面泣道:“我知道,只是太迟了,已经太迟了……”完颜彝听得一阵阵心痛,又不知该如何劝解。

    她哭了一阵,渐渐止了泪,低道:“经此一事,我认了命,妈妈要给我起名字,我想起从前父母起的闺名……”她望了完颜彝一眼,低垂双睫,轻声道:“我单名芸字,家人都唤我芸娘。”顿了一顿,又道:“于是将周芸二字倒过来,变作云舟,也是‘霁海浮云舟’之意,盼着有朝一日能渡过淮河长江,魂归故里……”

    完颜彝点头道:“别怕,我这就回去筹钱,赎你出来。”云舟愣了一愣,登时面红过耳,捂着脸羞道:“赎我……然后呢?”完颜彝一心记着她那句“渡过淮河长江、魂归故里”,蹲下身注视着她诚恳地道:“送你回家,回南朝。”云舟又是一愣,大哭道:“你……我不回去!我如今这个样子,还怎么回得去?!莫说爹娘,连大宋都要因我蒙羞……”完颜彝心下越发难过,忖道:“我从蒙古回来是忠臣孝子,她从金国回去却成了不贞不洁的罪人,上天何其不公,要叫她一个柔弱女儿承受这样的苦难!”

    第35章短衣匹马(九)秋猎

    完颜彝见云舟哭个不住,歉然道:“别生气了,方才是我思虑不周。那你再想想,还有没有别的去处?”云舟含泪瞥了他一眼,低道:“没有……”完颜彝极不愿她继续留在此地,又问:“那我先赎你出来,给你找个住处好不好?”云舟哭笑不得,心想总不能要自己一个女儿家来向他自荐,含羞试探道:“非亲非故,你为什么要帮我?”

    完颜彝一怔,心中一点朦胧情愫随心跳轻轻跃动,偏又懵懵懂懂,不知道这融合了怜惜、欣赏、敬佩、担忧、惦念的情感究竟是何物,忽然想起她平生最痛恨金军,又与金国官兵有这般苦海深仇,顿时心中一凛,忖道:“我家世代从军,她不恨我已是不易了。”于是便正色道:“你是仆散将军带回来的,他若不曾被害,定会将你平安送回去,如今他不在了,那此事就是我的应有之义。”

    云舟愣了愣,忽然将头蒙在臂弯里,伏在案上无声地痛哭起来,心中羞愧伤心失望层层叠叠,压得她抬不起头来,心道:“他帮我赎我,只是为了死去的朋友,我好不要脸,竟痴心妄想他要娶我……”

    这时楼下鸨母忽然高声笑道:“女儿们,都来拜拜天孙娘娘!”云舟站起身洗了把脸,在水盆中照见自己发髻上的白兰花蔫了,顺手摘了下来,丢在案上,低声道:“不必费心了,你早些回去吧。”烛火之下,她一双秀美的凤目犹带泪光,微微红肿,完颜彝怔怔地看着她,不知为何,竟一点也不想离开,只盼能与她再多呆一刻。云舟见他神色似迷惘似温柔,也怔了一怔,随即醒过神,垂眼道:“我去乞巧了。”完颜彝“嗯”了一声,不知该说些什么,云舟低头绕过他,自己端了衣物开门出去了。

    卷帘人去,一室皆空,完颜彝默默坐了一会儿,视线落在桌上那两朵白兰花上,伸手轻轻拾了起来。白兰花清香馥郁,却最是娇嫩难以保存,摘下后半日萎黄,一日即变作焦褐色,这两朵经云舟簪戴几个时辰,花瓣已蔫萎变色,完颜彝心中莫名地竟有些酸楚,待要放下,又觉不舍,心中迷茫,不知所以。

    他正发呆,元好问却忽然叩门而入,笑道:“人家都下去了,你在这里做什么?”完颜彝骤然回过神,忙搁下手中残花,站起来道:“没什么,我们走吧。”元好问笑道:“我不是来催你的,你再歇歇。”完颜彝好生奇怪:“歇什么?快走吧,城门又关上了。”元好问笑道:“既关上了还急什么?你且看看这个。”边说边递过一张花笺。

    完颜彝拿到烛下一看,却是一阙《桃源忆故人》:

    楚云不似阳台旧,只是无心出岫。竹外天寒翠袖,寂寞啼妆瘦。

    弦声宛转春风手,殢得行人病酒。明日西城回首,肠断江南柳。

    他看罢笑道:“元兄又赋新词了,霓旌姑娘可喜欢?”元好问恨铁不成钢:“这是代你写的,送给你的美人儿。”完颜彝讶然不解,元好问低声解释道:“我知你一定要回去不肯留宿,可你们今日定情,总不能就这样走了吧?你那位美人气性又大。所以我想了想,代你赋词一阙赠她,以表衷情。”

    完颜彝连忙摆手,急道:“定什么情?!元兄以后别再说这样的话了,被她听到了又要生气。”元好问莫名其妙:“为何?”完颜彝知云舟不愿泄露身世,便简单地道:“她恨透了金人金军,你别总拿我和她取笑。”元好问奇道:“那她为何还要跟你……这姑娘当真不可理喻。”完颜彝还以为他要说的是“跟你诉说儿时往事”,心中也后悔不该追问云舟身世,令她想起这般痛苦的过去,愧疚地道:“这怎能怪她?都是我……唉!”元好问简直如遭雷击,心想难怪云舟下楼时眼睛都哭肿了,尴尬地道:“那……那罢了,我去和霓旌说一声,咱们走吧。”

    -

    元好问回去后,想着完颜鼎训诫弟郎十分严格,王渥又一直教导完颜彝读圣贤书,若被他们知晓此事,哪怕是青楼女子,也免不了一顿军法,便只说二人听了半日歌曲,其余半字都不曾提起,只是从此心里存了芥蒂,再也不拉完颜彝进城。完颜鼎与王渥七夕那日听出云舟推拒之意,早打算为完颜彝另择佳侣,更不再往桃源里去。

    自此,没人再拉着完颜彝去桃源里,也没人再向他提起云舟,他似又回到从前,军中无事时便在窗下作牛毛细字自娱,只是写字时的心境却不复从前那般澄定平静。

    八月清秋,风露如洗,完颜鼎带着王渥、元好问与完颜彝同去南阳郊猎,一路上,完颜鼎与王渥并辔而驰谈笑风生,元好问与完颜彝却各怀着心事,眼看南阳已在近前,完颜彝笑道:“元兄从前最爱说笑,最近是怎么了?”元好问笑道:“也没什么……南阳是霓旌的家乡。”完颜彝“哦”了一声,自然想到云舟的家乡远在钱塘,她离家万里沦落风尘,再回不到故土,心下一阵难过。

    元好问也同时想到了云舟,见完颜彝面色沉重,误以为他在后悔自己的鲁莽,心道:“良佐虽然忠直勤勉,但逼迫女子终非君子所为,我看错他了。”念及此,心中顿生割席之意,笑道:“良佐,我有一事相求——我离家已有半载,老母年迈,倚门盼儿……元某想回去侍疾尽孝,不知良佐意下如何?”完颜彝一怔,随即点头道:“侍奉母亲是正经大事,元兄放心,我兄长定会答应。”

    说话间,一行人已到南阳,此地古称宛,因地处伏牛山以南,汉水以北而得名,西连陕南接鄂,是古来兵家必争的咽喉之地。东汉时,因光武帝刘秀是南阳郡人,也是在南阳起兵逐鹿中原,作为龙兴之地,南阳被称为南都,地位仅次于都城洛阳。而后诸葛亮躬耕于南阳草庐,许攸、邓艾、黄忠、魏延等名士名将亦出生在此,遂使南阳名噪一时。此刻四人往东汉时的点将高台上置酒而坐,秋风飒飒、落叶纷纷,碧空万里、鸿雁成行,别有一番豪阔疏朗之感。元好问饮罢杯中酒,当即赋词一阙《三奠子同国器帅良佐仲泽置酒南阳故城》:

    上高城置酒,遥望舂陵。兴与废,两虚名。江山埋玉气,草木动威灵。中原鹿,千年後,尽人争。

    风云寤寝,鞍马生平。钟鼎上,几书生。军门高密策,田亩卧龙耕。南阳道,西山色,古今情。

    王渥看罢,抚掌笑道:“好词!裕之才思敏捷,我不能及。”元好问笑道:“我只会赋诗填词,不比仲泽文武双全,商帅得仲泽辅弼,何须书生摇唇鼓舌。”完颜彝知他有归意,便代他解释道:“裕之是独子,老母在家日夜悬念,他离家已久,想回去侍奉尽孝。”完颜鼎听罢,颔首道:“孝乃人之根本,裕之只管安心去,我让军籍监给你做文书。”

    元好问大喜,站起身拱手道:“商帅宽仁,元某感激不尽。”并当席口占一律,笑念道:“逋客而今不属官,住山盟在未应寒。书生本自无燕颔,造物何尝戏鼠肝!会最指天容我懒,鸱夷盛酒尽君欢。到家慈母应相问,为说‘将军礼数宽’。”完颜鼎闻诗大笑,对王渥道:“裕之诗才独步天下,将来定会成为一代文宗。”

    -

    次日郊猎,完颜鼎一马当先,飞骑绝尘左右开弓,连发数矢,箭箭中的,其余三人连同亲兵们一齐高声喝彩呐喊。王渥在马鞍上笑道:“良佐,你也来。”完颜彝依言飞身上马,奔驰中瞄准一只野狐弯弓搭箭,正待放弦,突然咔嚓一声,箭头断裂,坠于马下。那野狐回头看了一眼,见此情景,忽然咧开了嘴,竟似在冷笑。完颜鼎在马上看着,只觉全身毛骨悚然,背上出了一层冷汗,本能唤身边亲兵立刻射杀野狐,完颜彝却面不改色,反手从箭囊中另取了一支箭,扣弦瞄准,正待射出时,又听啪地一响,弓弦竟应声断作两截。

    这下旁观的王渥和元好问也觉出妖异来,各自手持刀剑围了上去。完颜彝微微一怔,将断弓抛给身后亲兵,又从韔袋中拿出一把角弓,反手抽出长箭,屏息凝神一箭射出,眼看着那支羽箭直往野狐咽喉而去,不知怎的,最后竟差了少许,擦着它侧颈皮毛钉在了土上。

    完颜彝的箭术向来在军中首屈一指,从未有这般失了准头,王渥与元好问面色凝重,皆唤道:“良佐,小心些!”完颜彝沉心静气,又取过一支箭,再次瞄准射出,这一次总算没有再失手,野狐喉咙中箭,当场倒地气绝。围观诸人皆松了一口气,完颜鼎与王渥对视了一眼,均觉妖异不祥,便命亲兵立刻将野狐焚烧了,眼看那野狐在众目睽睽之下变作一团焦炭,这才略安心些。

    经此一事,完颜鼎和王渥怕再有意外,劝完颜彝暂且休息,明日再下场,完颜彝便依言同元好问一起在树下观猎。

    这二十余日来,他时常想起云舟,眼看元好问辞别在即,从此更没有理由去桃源里见她,心下一阵怅然,不由自主地道:“元兄,霓旌姑娘知道你要走么?”元好问点点头,叹道:“她说,让我替她来看一看故乡……”完颜彝沉默片刻,问道:“她家人还在么?”元好问摇头叹息:“都不在了,兴定元年那场叛乱,她父兄也在其中……”完颜彝疑惑地道:“我记得你从前说叛乱在方城?”元好问叹道:“我原本是这样以为,史馆里的宣宗实录也是这样记录的。可听霓旌说了才知道,原来起义军都是南阳五垛山的农户,他们和移剌将军在方城交战,拒绝招降,最终被屠戮殆尽,移剌将军回去后只说了平乱的经过,所以史官就都记在方城了。”完颜彝恍然而悟,感叹道:“千秋青史,几多谬误。”元好问苦笑道:“这些只是小误,国朝史书中,不尽不实之处太多了。”说着便将去年拜访贾益谦之事悉数告诉了他,完颜彝皱眉道:“治史是大事,岂能听凭君王好恶颠倒是非?!”元好问叹道:“朝廷决意如此,史官也没法子,并非人人都当得了董狐。去年我在嵩山隐居时研读杜诗,唐人说杜甫‘推见至隐、殆无遗事’,称他为诗史,所以诗词文章皆可存史,后人若能读到我们这些人的诗词文章,便会知晓当时人事。”完颜彝颔首赞道:“元兄大志,他日也是一代诗史!”元好问笑道:“来来来,我来为你赋诗一首,好叫后人知晓你这位忠臣孝子……”

    说笑间,完颜鼎与王渥已归猎而回,听到他二人的言语,笑道:“裕之又有新作了?当真是潘江陆海,倚马万言。”元好问笑道:“我说笑的,良佐又何须借诗文扬名后世,他日建功立业,自然青史名留。”王渥大笑道:“裕之,我新作了一阙《水龙吟》,你且看看。”说罢,抽出一支羽箭,在地上划土成字,写道:

    短衣匹马清秋,惯曾射虎南山下。西风白水,石鲸鳞甲,山川图画。千古神州,一时胜事,宾僚儒雅。快长堤万弩,平冈千骑,波涛卷,鱼龙夜。

    落日孤城鼓角,笑归来,长围初罢。风云惨澹,貔貅得意,旌旗闲暇。万里天河,更须一洗,中原兵马。看鞬橐呜咽,咸阳道左,拜西还驾。

    他的字迹本就飘逸潇洒,词句更是开阔豪迈,三人读罢,皆拍案叫绝,元好问顿足笑道:“糟糕,仲泽这词一出,我再写不出来了!”王渥笑道:“商帅莫信他。砖已抛出,只待裕之的珠玉。”元好问在树下踱了几步,沉思片刻,也填了一阙《水龙吟》,一样抽了一支长箭,在泥土上一笔一画地写道:

    少年射虎名豪,等闲赤羽千夫膳。金铃锦领,平原千骑,星流电转。路断飞潜,雾随腾沸,长围高卷。看川空谷静,旌旗动色,得意似,平生战。

    城月迢迢鼓角,夜如何,军中高宴。江淮草木,中原狐兔,先声自远。盖世韩彭,可能只办,寻常鹰犬。问元戎早晚,鸣鞭径去,解天山箭。

    此词气势峥嵘,情境雄沉,更有盼望河山一统之意,看得完颜鼎与王渥一齐叫好,笑道:“裕之记挂军中高宴了,咱们快回营中去,好好喝他几坛。”唯有完颜彝看着“江淮草木”四个字,神色微黯,沉默了片刻,终随众人一同回营去了。

    第36章短衣匹马(十)题赋

    第二天清晨,元好问去完颜鼎营帐中向他辞行,不料却见他面色苍白地坐在榻上,神色极是凝重,元好问吓了一跳,轻声唤道:“商帅?”

    完颜鼎强自镇定道:“裕之,你来得正好,我有事对你说。”他起身走到案边,提笔写了两行字,元好问接过纸笺一看,上面写着两句诗“禁苑又经人物散,荒凉台榭水流迟”[1],讶然道:“这是谁的诗?我竟不曾读过。”完颜鼎沉默片刻,低声道:“这是我夜里做梦梦见的,许是昨日见你和仲泽作了好诗好词,梦里也附庸风雅起来,只是这诗意……”他沉吟着不再说下去,元好问也顿时明白,诗中意境太过不祥,隐含国家败亡之意,难怪完颜鼎醒来后心情如此沉重。

    事关国运,元好问一时也愣住了,不知该如何宽慰,所幸完颜鼎也并不求他出言开解,只叮嘱道:“裕之,此事不必告诉陈和尚了。”元好问忙道:“是。良佐一腔报国热血,听到这两句诗定会难过,商帅放心,元某不会提起。”

    说罢,他起身向完颜鼎告辞,然后辞别完颜彝与王渥,匹马西风,又踏上了去往嵩山的归途。

    -

    回到家中后,一家团聚奉母伴妻的日子不到半月,元好问便接到了委任的圣旨,原来完颜鼎销去元好问军籍后,又向皇帝举荐他并附上了他的诗文。皇帝嘉其才能与志向,在南阳五垛山一带新置镇平县,意为镇慑平定叛乱之意,并任命元好问为首任县令。

    时值深秋,元好问又只身匹马,前往南阳附近的镇平县,这一路上黄叶飘零,白草丛生,他想起多年前那场血腥的屠杀,想起起义军家中老弱妇孺的景况,眼底心中皆萧瑟,心中默念道:“霓旌,我竟到你的家乡来做县令了,不知你父兄在天之灵会觉得欣慰吗?你放心,我定会好好爱护这一方百姓,不会让再他们重复你的遭遇。”

    上任之后,元好问方知从前史馆之苦不值一提,做一县父母官之难才是难于上青天:国家四面用兵,中央财政吃紧,朝廷索要的赋税和军晌不断加码,农民早已不堪重负,在税吏衙差逼迫之下典妻鬻子家破人散,多年前那场起义就是为了反抗这连皮带血的盘剥压榨;如今他作为县令,不催收赋税是失职,催收赋税则失了自己的良心,左右为难之下,他短短半月间竟急出两鬓白发,作诗自遣道:

    四十头颅半白生,静中身世两关情。

    书空咄咄知谁解,击缶呜呜却自惊。

    老计渐思乘款段,壮怀空拟谩峥嵘。

    西窗一夕无人语,挑尽寒灯坐不明。

    煎熬之下,他一边安抚百姓鼓励农耕,一边顶住压力缓缴赋税,每天忙得焦头烂额,抽不开身去接老母妻儿,更无暇去方城探望霓旌,直到岁末临近新年,才终于短暂地松了一口气,命衙差去嵩山接回家眷,自己则踏雪疾驰,赶赴方城。

    他一路急奔到方城,进了桃源里大门,鸨母改口唤了元县令,霓旌在楼上听到,又惊又喜,不敢置信地跑下来,耳上一对鎏金琵琶环子犹自晃动,颤声道:“元相公……”

    元好问抚了抚鬓角笑道:“霓旌,你瞧我是不是老了许多?”霓旌哭道:“没有,没有……”一头扑到他怀中,元好问紧紧抱住她,低声道:“我知道那是你的家乡,我尽力了……”鸨母见他二人温言软语旁若无人,便也遣开了小鬟不去打扰,所幸此时是中午,店中也没有其他客人。

    过了片刻,二人缓过神来,霓旌从元好问怀中抬起头,双颊轻红,挽着元好问的手往楼上去,走到房门口,忽然想起一事,蹙眉道:“元相公,将军不会真的有事吧?”元好问奇道:“良佐?他怎么了?”霓旌讶然道:“你不知道?将军被押送到汴京去了,听说被关进了死牢。”元好问大惊失色:“什么?!他犯了什么罪?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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