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着我爹的腿踢了一脚,说“你站在这里干什么,还不出去。”我爹对我瞪起眼睛,我也瞪着眼睛回敬着我爹,我说“你以后要是打了我耳光,我一辈子都不会理你,爹,我觉得你真窝囊。”我二爷站起身出了屋子。

    田野里显得很空旷,风也大,我打了个冷战,拔腿向前面跑,跑过两个壕沟后,拐身进到前面的一条壕沟里,壕沟没过我的头顶,有两米多宽,我费劲地抱来棒子秸铺到沟底,又抱来几个横着盖到沟上面,然后,把两边用棒子秸堵上,我扒开一个洞,钻了进去,又把洞堵好。我像进到了一个小屋子里,没有风,很暖和。

    我仰身躺在棒子秸上,伸手够上面的顶,够不到,伸伸双腿,前后正如我身体一样长。我想,这小屋子足够我一个人折腾的。

    静下来后,我开始想我爹我娘在家里在做什么,他们是不是在找我,我二爷是否已经离开我家,想起我爹打我的耳光,我摸摸脸,嘴巴还有点火热,我爹他真行,他竟然为了二爷打我,想起二爷打我爹的耳光,印象里,那个耳光更响亮。

    我躺在棒子秸上,翻身时,棒子秸哗啦啦地响,我稳住身子,耳边还是有哗哗稀疏的声音,我想,如果在这时有一只野兔钻进来,我便会不费力气地能把它捉住,能捉住一只野兔,我也许就不会再为刚才在家里的事生气,我会提着野兔,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家,让我爹扒掉野兔的皮,再让我娘把野兔放进锅里。这时,我的嘴角流出了哈喇子,我想起了那天闻到的二叔家院子里飘出的炖野兔的香气,那香气让我在那天站在二叔的院墙外,不停地皱起鼻子吸吮,我从没有享受过这么美味的东西,那是个深秋的傍晚,路上黑黑的,可我能想象出二叔一家在灯下尽情撕扯着炖熟的野兔的样子,想到那个小弟弟眨动着疑惑的眼神吃着野兔肉的神情,站在路上的我心里开始难受,后来,北风刮得柴禾发出隐隐的响声,我的浑身一个激灵接着一个激灵,我还不愿离开,最后,往家走时,我发现自己的眼角有凉凉的泪水。

    4、

    我睡在用棒子秸搭成的小屋里做了一个梦,当我在梦里举着很沉的闪着光亮的铁锨铲向我二爷的脖子时,我被外面传来的说话声闹醒了,睁开眼,我又听到一阵哗哗的尿尿的声响。有人把尿尿在棒子秸上了。

    一个男人的声音“快干完了吧?”

    另一个男人的声音“快了,我们爷俩十五米,好干。”

    “你干完了给我帮帮忙。”

    另一个男人没有回答。

    “今天我的胃口有点疼,可能,可能着凉了。”

    “行,我让我爹也去帮着你干,十米的活,好干。”

    “嗯。说也好干,可我就憷头干这猫腰蹶腚的活,腰疼。”

    “嗯。这几条壕沟入冬前都要改成条田,弄通快了。”

    “帮着我干,你大哥会生气吧,你帮着我干吧,让你爹帮你大哥去干。”

    “也行。”

    我听出是那个细高个和我二叔,他们好像在走上壕沟,这时,我闻到了一股隐隐的臭味。原来他们是来这里解手的,他们怎么跑到这里来解手。

    听听没有了动静,我小心的起来,把脑袋上的棒子秸慢慢地分开一点,将脑袋探出去,我看到了我二叔和细高个过了前面的壕沟向南面走去,那个插了很多小木棍的壕沟里,有很多人在干活,他们有的露着半截身子,有的只露出一个脑袋。

    地里刮着呼呼的风,扬起一片片尘土,二叔和那个细高个被罩在一片卷起的尘土里,他们奔跑着躲开那片旋卷的尘土。那些露着半截身子在用铁锨挖沟的人们都脱掉了外衣,他们好像干了很长时间,现在干得仍然很带劲。我看看太阳,似乎已经是下午了。

    接近人们干活的那个壕沟时,二叔向右走去,之后跳进壕沟,壕沟沿上,是被甩上来的新土,我看到了二叔和二爷露在新土里侧的脑袋。细高个向左走,他从沟沿的新土上跳到沟里,我看到了他露在屁股以上的身子,他开始慢慢地挖土,然后,慢慢地把土甩上壕沟,他那干活的样子,真像个大姑娘似的,既松懈又软绵。我顺着细高个的左侧看,原来有一些女的也在挖沟。

    我想缩回脑袋时看到了我爹,我爹正在我的正前方,在二叔和那个细高个的中间位置,他胸部以上的身子露在外面,他正在把一锨土甩到北面的沟沿。

    我往下缩缩脑袋,看着我爹干活,他好像干得很带劲,一点也不吃力,我想着,我爹是有力气的,他平时干活都很利落,除了不爱说话,除了在我二爷面前表现得窝囊,他几乎就是个很优秀的农民。

    我重新退进小屋子里,倚靠在沟边上,听着外面呼呼的风声,琢磨刚才没有做完的梦。

    我的梦是顺着睡前的思路展开的。我梦见了一个深秋里的礼拜天,一群人在围捕一只野兔,野兔慌不择路地四处逃窜,暗黄的毛长长的,奔跑时像一片麦浪时隐时浮,野兔被人们围进村子,它顺着一条路奔跑,就是我二爷从村外走进村里那条路,野兔最后也跑到我家房山,这时,它看到我有一个老头挡在路中,那老头就是我二爷,野兔一转身跑进我家院子。五十多岁的我二爷,看到了从村外跑进村里的那群人,他当时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,他决定在那群人之前进入我家院子,何况这个院子对于他并不陌生,他随着野兔前后脚进了院子,他看到野兔已经躲在我家房前的一个空荡荡的角落里在喘息,那野兔很大,长长的毛证明了它身体的健壮,我二爷闪光的眼睛里立时也映现出野兔红红的眼睛,他激动万分地向野兔靠近,并且把两手张开,作出弯身扑抓的姿势,就在他离野兔一步距离时,野兔一晃身,从我二爷的裆下蹿了出去,这时,那群人已经堵在我家门口,他们面面相觑,不好意思进入我家院子,他们在喊“四辈儿他爹,快出来抓野兔,快啊,野兔跑进你家院子了。”野兔跑向院子门口时,被喊声惊吓,一踅身,正撞在站在屋门口我爹的腿上,我爹一猫腰,抓在野兔的背上,野兔惊叫一声,挣脱我爹的手,跑向我二爷,我二爷急忙俯身去抓野兔,身子歪倒了,双手也死死地将野兔摁在了地上,野兔一阵敖敖的尖叫。我当时像是在中午的梦中醒来,两眼惺忪,走出屋子时,我看到我爹正把我二爷从地上扶起来,我二爷的屁股上沾了很多的土和柴禾,可他很高兴,他把野兔向上举举,眼神里都是惊喜了,他喜形于色地说着,又像是自言自语“呵呵,真肥啊,这回我大孙子有好吃的了。”他说着,离开我爹,走过我面前,走到院子门口时,他又举给那群人们看,然后,离去了。我爹怔怔地看着我二爷的背影,又看看我,那群人看着我二爷的背影,又回过头来看看我爹,又看看我,他们皱皱眉,摇摇头,纷纷离开了。梦中的这一片断,其实在我现实的脑子里已经重复过很多次,对于我拿着铁锨铲向我二爷的脖子,那也是我在脑子里曾经闪现过的念头,但我没有去做,我只是恨恨地这样想过,今天竟然出现在我的梦里。至今我还记得,就在那天的下午和晚上,我娘生气地叨叨着,我娘对我爹说“他就知道把兔子给他那个大孙子吃,难道四辈儿就不是他孙子,他从来就没揍出过你这个儿子吗,他就这样大摇大摆地把兔子在这个院子里拿走了,他当着这么多村里人,他真能做出来这事,他真够绝的。”我爹一声不吭,可我看到,他的脸色很难看,他的胸脯深深地起伏着,他看我时的神情既伤感又无奈。六岁的我隐隐约约从我娘的话里悟到了些我二爷与我爹的关系,可我还是不大明白这些,但是,那只野兔的确是我二爷从我家院子里拿走的,我二爷如果不进入我家院子,我爹被那群人喊出来后,那只野兔一定会我被爹抓住,然后,我就会吃到我从没吃过的野兔肉。

    我感到无聊,又探出脑袋看我爹,这时,一阵风刮过去,尘土迷了他的眼睛,他停止挖土,用双手使劲地揉眼睛。

    我嘴里喊一声“爹”身子就从棒子秸间爬了出来,可是,我又立即缩回身子,我看到了二叔和二爷正从壕沟里上来,他们扛着铁锨,走在沟沿的新土上,走过我爹,走到细高个那里,然后,慢慢下到沟里,他们开始挖土,他们在给那个细高个帮忙。

    “我操。”我自言自语着。

    我看到我爹猫下腰去,又直起身子,把土甩上来。

    我的后脑被风吹着,目光在两个壕沟外的我爹和那个细高个之间移动,我的脑袋被风吹得有些发木了,可我坚持趴在沟边上,看着他们,一直看到细高个和二叔二爷上了壕沟,扛着铁锨,说笑着向村里走去。

    我爹的脑袋在那沟沿上的新土里侧时隐时现。

    5、

    后来,我看着我爹干活,就有点心疼我爹了,心疼了一会,我的肚子就开始咕噜噜地响了,我决定,等到干活的人们都走了,我就去那片山芋地里找些遗留的山芋吃。我已经下决心在这里呆上两天,明天我也不去上学了,我要让我爹回到家后看不到我,让他狠狠地难受难受,我可不像他,被人打了一个耳光还像没事似的,一点反应都没有。可是,我隐约地感到,肚子饿了也是一件很难受的事,我没有办法,我只得尽量去想一些别的事情,后来,我竟然又睡着了。

    我被村里大喇叭哇啦哇啦的喊声叫醒了,那喊声从村子上空传来,又覆盖了村外的田野,恍惚间,我听到大喇叭里在叫我的小名,我睁开眼时,一片黑暗,一时记不起自己在什么地方,我却感到一股恐惧开始袭向我的全身,我哆嗦起来。

    大喇叭的确是在叫着我的小名,一个男人在喊“四辈儿,你在哪里,听到广播,快点回家,你娘找你一天了,你家有事情了,四辈儿,你爹说,他很后悔,他说他不该打你,他知道儿子被爹打了也是一件很委屈的事,他现在正在家里大哭呢,四辈儿,听到广播后快点回家吧,你家有事情了,有看到四辈儿的,请去他们家告诉一声。”我这时才想起自己是在村外的地里,在一个棒子秸搭成的小屋子里,我已经离家一天了,一天我都没有吃饭。

    我站起身来,把棒子秸分开,上了壕沟,站到地里,我仰脸看天,天上有一轮弯月,却被一些云夹在中间,我看看四周,四周有的地方泛着清冷的光亮,有的地方却是黑漆漆一片,我听听,整个田野上,静谧而阴森。

    我害怕得要死了,我嚎叫一声,撒开双腿,拼命地向村里奔跑。

    6、

    跑到老太太家门口时,我果然听到了村子里的哭声,到了那个猪圈,我听出了在这黑夜里哭的真是我爹。我顺着我家后房檐慢慢地向前走,我听到我爹的哭很有意思,他先是呜呜地哭,像个小孩被人欺负了,受了委屈似的,然后,在呜呜很久之后,他才大声地喊一声“娘啊——”

    在没有月光的房角,我看到有一只灯泡挂在我家院门口,灯光昏昏暗暗,门口外的路上,已经搭起了一个棚子,棚子向着南面我二叔家的方向,棚子外,有一些人站在那里,棚子里的灯光很亮,照在外面那些人的脸上。他们正在聚精会神地看我爹哭。

    我已经明白了,我爹不是在哭我。棚子搭在路上,我爹在哭,这是死了人的情形。我被大喇叭里的那个男人欺骗了。

    我爹还在呜呜地哭着,哭声从棚子里传出来,之后,拐了弯,来到我身边。他的哭很卖力气,就像他平时干活一样,又利落又踏实,一点也不偷懒。在清冷的夜幕里,我感觉他的哭声的余音好似来自远远的天边,带着一种悲凉,透着一种孤独,还有一些不可名状的无奈和不甘,他那较大的一声“娘啊——”像是要让死去的人能听到他的叫声,我心想,他这叫声死人是听不到的,但全村睡着或没有睡着的人们肯定能听到了。这是平缓的呜呜之后发出的一声爆炸般的声音。我对他如此的哭叫感到有些纳闷。

    我不想立即靠上去,我顺着我家后房檐又绕了回去,绕到我二叔家房前,在墙角,我看到了棚子里灯光下的一切,我二爷坐在棚子口的一个凳子上,木木地看着里面的一口棺材,棺材两边,一边是我爹,一边是我娘,二婶,他们身上穿的白花花,他们对着棺材跪在一片柴禾上,我爹的脑袋伏在地上,我娘像是哭累了,在对着棺材发呆,二婶一付若无其事的神情,她跪在那里,在向棚子外看。

    我已经断定是老奶子死了。我盯着撅着屁股伏头在地的我爹,心里说“死得好,爹啊,你娘死得好啊,死就死了吧,反正从小她也没养过你,这可是我老太太说的,爹啊,你从小就是个没爹没娘的孩,想想,你真没有我幸运。”

    那群看我爹哭的人们开始叽叽喳喳在说着什么,我听不清。

    几个男人像是从我家院里出来,他们在棚子里外摸着弄那,我看到了我二叔也进了棚子,他走到我爹身边,慢慢地把我爹拉起来,我爹的脑袋就离了地,直起身来,我二叔在对我爹说话,我想,他一定是在劝我爹,让我爹别哭了,哭了这么长时间了,别哭坏身子,你还有儿子呢,你儿子还需要你养大成人呢。我爹果然不哭了,他在猫着腰的我二叔面前乖乖地点头,二叔说一句,他点一次头,我的心里一下子热乎起来,在这个世界上在这个村子里,除了我和我娘,果然还有心疼我爹的人,二叔还真得不错。这时,我二爷站了起来,向二叔家门口慢悠悠地走来。

    二爷的背后有棚子里的灯光,他投过来的身影,在地上晃晃悠悠,像是一条蛇嘴里的信子一伸一缩,舔蚀着被灯光照在他前面的地面,渐渐,他的投影进入了我面前的黑暗里,看不到了。二爷一转身,进了二叔的家门。

    我躲在墙角,琢磨着自己在这个时候是否该回到家里,回到我爹我娘的身边,他们一定是在一边哭一边心焦地惦记着我。

    7、

    这个村里死了人,都要请来一些穿着和尚衣服的人吹吹打打的,这些人都黑红着脸,各自手捧着一件乐器,晃着脑袋,把乐器吹得一会低缓一会高涨,很有味道,乐器的声音和人们的哭声凑到一起,也时常让人听得哀伤。如果死的是六十岁以上的人,他们的儿子还要在这期间办酒席,为老人办喜丧,办的场面越大说明儿子们越孝顺老人。我和我爹到一些人家吃过喜丧的饭,鱼虾肉什么都有。我觉得,过年时,这个村里的人们都没有办喜丧时吃得好。

    我蹲下身,倚靠在墙上,仰脸看天上的月亮,像个镰刀一样的月亮就要爬到我的头顶了,就要钻进它前面的一片云里了,我呆呆地望了一会,又想,明天我爹也会为老奶子办喜丧吗,但我能否吃到自己家里的那些好吃的,看来还是个问题。

    当我想到我爹很有可能在明天为死去的老奶子办喜丧时,我的肚子又开始咕噜噜地叫开了,肚子一叫,浑身也感觉到冷得不行,上牙下牙也开始打架,我一咬牙,站起来,我想我的当务之急是设法先弄点吃的。

    我把脑袋探出墙角时,吓了一跳,穿着一身白花花的我爹,正急匆匆地向这边走来,投在地上的身影一蹿一蹿的。

    很快,我爹一转身,拐进了我二叔家。当院子里传来我爹开二叔家屋门的声响时,我贴着墙边,紧走几步,进了二叔家门口。

    院子四周很黑,中间倒有一些屋内透出的灯光,我凭着对这个院子的印象,穿过有亮光的地方,躲到院里南面一个棒子囤后面。我屏住呼吸,听了一会没有什么动静,又猫腰在黑暗中溜到东屋的窗户下蹲下,我刚想要起身看看屋里的人,屋门开了。

    门子吱扭地响了,二奶奶走出屋子,回身关了门,走过那片亮光,出了院子。我颠着脚,跑到院门口,探头看看,二奶奶去了我家的方向。

    重新回到窗户下时,我已经看到了屋里的人,我爹站在地上,穿着一身白,脑袋上顶着一个歪歪斜斜的白布孝帽子,他一脸沮丧地看着坐在炕沿上的我二爷,老太太盘着腿坐在炕头上,脑袋还在一个劲地慢悠悠地点着,二叔的儿子躺在二爷的身后,已经睡着了。

    我蹲在窗户下听着,半天,我没有听到他们说话。

    我感到又饿又冷,可是,门子关着,我不敢去开门进屋找吃的。

    “你起来,你要咒我死吗?”是我二爷气急败坏的声音。

    我急忙站起来,闪到窗户一侧向屋里看,我看到我二爷已经站起身来,我爹正跪在地上,他抬着脑袋两眼巴巴地看着我二爷。我立时浑身气得发抖,我爹竟然给我二爷跪下了。

    我听我爹在说“您就借给我一点吧,二百三百都行,您让我过去这一关就行啊。”

    我二爷在屋里来回走动起来,他忽然站住,对跪在地上的我爹说“你死了娘,就该你发丧,没有钱?卖房子啊,倾家荡产发丧老人,这是天经地义的,有先例的。”

    我爹眼泪哗哗起来,他哭丧着脸说“老奶子这四个多月看病,花了很多钱,我还有好多债没还呢,我实在舍不了脸跟别人借了,您让我卖房子,我以后还得过啊,您就借给我二百也行,我有了钱第一个还您。”

    “哼,第一个还我?你拿什么还,我还不知道你已经借了多少外债?小子,给人当儿子的滋味不好受吧,我告诉你,我有钱,可就是不借给你,你就是在这里跪到天亮,你也拿不走一分钱,我倒要看看,想当年,他们拼命地要我的儿子,我没办法,我给他们了,今天,他们都闭了眼,我让他们走得也不安生。”我二爷说着,看一眼坐在炕头上的老太太。

    “作孽啊,呜呜,二的,是我作孽啊,我老了,我还明白,我知道你还在怪我,可我没有得上大儿子的济,我把你大儿子过继给他了,你也得不上大儿子的济了,呜呜,你就怪我吧,我作孽啊。”老太太哀哀地哭着,叨叨着,两手不停地拍打着自己的腿。

    我二爷看着老太太,说“呵呵,我没有怪你,大儿子有什么用,你不是还有我吗,我不是你儿子吗,我会给你养老送终,我没有大儿子了,可我还有二儿子,我还有大孙子,他们会给我养老送终的。”

    “四辈儿他爹,你就喊他一声爹吧,我知道,他不是跟你来劲,他是跟你死去的那个爹那个娘,他是跟我,是我做主把你给他们的,可你,也不能心里就没你这个爹啊,你就喊他一声爹吧。”老太太哀声哀气地叨叨着,两只干瘪的手还在拍打着自己的腿。

    二叔的儿子被闹声惊着了,翻一个身,我二爷急忙走过去,用手轻轻地拍着二叔的儿子,二叔的儿子继续睡去。

    我爹还跪在地上,他抬起泪哗哗的眼看了老太太,又看看我二爷,犹豫不定地垂下头。

    我二爷横横地低声说“不用,我心里早没他这个儿子了,他喊我爹?我还怕折了我的寿呢。”

    我看到我爹艰难地扶着炕沿站了起来,垂着头向屋外走去,走到屋门口,他回过身来,对我二爷说“你记着,我这一辈子只能喊你二伯,在我心里,你只配做我二伯。”说完,我爹走出屋子。

    我急忙蹲在窗下的黑暗里。

    我看到我爹出了堂屋,门也没关,气呼呼地一阵风似地走出院子。

    “你个老混蛋!”我咬牙切齿地在心里骂着我二爷,我真恨不得跑进屋踢他两脚。这时,我突然决定,我要立即回家,回到我爹我娘的身边。

    屋里的灯忽地灭了,接着,我听到我二爷在堂屋里叨叨着走出来“我他妈有儿子,我他妈也有孙子,我指望你?我早就当没你这个儿子了,我倒要一眼不眨地看着你两手空空,怎么发送你这个娘,我早就等着今天,看看你怎么做个孝子呢。”二爷狠狠关了门,嘴里还一直咕咕着,走出院子。

    我又听到了我爹的哭声,他的哭声从二叔家院墙外传来,在院子的上空回荡,哭声嘹亮而震撼,我爹不再呜呜地哭,他已经近似在一声一声地叫喊,足以使整个深秋的夜里沉睡的村庄都听到了他的叫喊“娘啊,娘啊——我苦啊——啊啊——”

    我的眼泪流满了脸。

    8、

    我的左手里提着菜刀,向棚子走去,灯光很亮,渐渐把我的身体照的通透,我看到,棚子口两边还都站了一些人,他们其中有人先向我看来,接着,很多人也都扭过脑袋看向我。我听到有人说“四辈儿回来了。”我继续向棚子走,这时,我看到仍旧坐在棚子口一个凳子上的我二爷慢慢回过头来,他先是一愣,尔后,又是一愣,我想他已经看到了我手里的菜刀,我想菜刀在灯光的照射下一定在一闪一闪地发光,我二爷站起来了。我看到了在棺材一边的我娘,在棺材另一边的我爹,我娘在愣愣地看着我爹,我爹还在仰脸叫喊着。

    人们都在惊讶地看着我,除了我娘和我爹。

    我走到棚子口,完全站在了犹如白昼的灯光下,我站在二爷身边,对着棚子里叫“爹,娘。”他们竟没有听见,我再叫“娘,爹。”

    我娘惊疑着回过头看到我,扑腾站了起来,奔向我,又一转身,跑到我爹身边,摇晃着我爹“孩子回来了,孩子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我爹停止了哭喊,双眼直直地盯视了我的脸一会,双手又捂住脸,呜呜地哭起来。

    我把菜刀扔到了二爷的脚下,菜刀掉在一块砖头上,发出一声清亮的响声。二爷一侧身,闪到一边,他的目光落在菜刀上,灯光很亮,他一定看到了菜刀上的血迹。棚子两边有人发出惊叫。

    我爹停止了哭喊,我娘急忙跑过来搂住我,问“孩子,你,拿菜刀干什么?”

    我转过身,冷静地对二爷说“你,没孙子了。”

    我二爷身子一晃,扶住一根搭棚子的木棍,用手指着我,什么话也没说出来,他回身向二叔家跑。棚子两边的人也都惊叫着跟着跑去。

    我爹已经坐在了地上,我说“爹,你打我耳光,我不记恨你,我是你儿子啊。”

    我娘蹲下身慌慌地问“孩子,你真地把小弟弟给杀了?”

    我对我爹说“爹,奶奶死了,你的罪受到头了。”

    我娘摇晃着我,问“孩子,你说啊,你真地把小弟弟给杀了?”

    我爹痛苦地闭着眼,我对我爹说“爹,你别求着他借钱,毛主席去年没了,不都玩命哭吗,你好好地哭,大声地哭,就是孝顺了,毛主席没了时,都八十多了,不也没办酒席吗。”

    我爹扑腾一声站起来“你个混帐,你为什么要杀你弟弟啊?”

    我看看我爹,看看我娘,走过去弯下身拿起菜刀,菜刀上的血迹在灯光下很是鲜艳。

    我蹲到地上,捡起一把柴禾蹭菜刀上的血时,打了一个饱嗝,接着,吐出一口凉气,我闻到凉气里散发着二叔家熟山芋的味道,这时,我想起卧在那几块熟山芋边上的那只猫的眼睛,那双眼睛在黑暗里冒着幽蓝狰狞的光,让我既害怕又恼怒。

    我说“爹,娘,你们别怕,这是猫血,我砍伤了他们家的猫,我要让我二爷长长记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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