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得莫名其妙,是被缴获来的微型手雷炸死的。此时小曼插了嘴,说当时部队在庆祝什么胜利,一院子堆的都是战利品,其中有些兵乓球大的圆球,所有中国军人都不认识,觉得新鲜,好玩儿,拿在手里当球玩,小徐本来就还是个顽皮孩子,弄了这么个小圆东西,这儿抠抠,那儿捅捅,把小玩意给玩炸了。刘峰告诉小曼,那是美军制造的小雷,可以挂在树枝上,也可以放在草丛里,脚一绊就炸,越军多用它自杀。那天一个营的人在场院上,越南老乡丢在村里的肥猪被当靶子打了,刚炖了一锅半生不熟的红烧肉做庆功宴,所以炸死了好几个看热闹的战士。刘倩想了起来,大声补充说她小时印象最深的,就是父亲说到这里,声音总是沙沙的,一大锅红烧肉也算战利品,就在缴获的武器边上排队打饭,轰的一声,炸得人肉红烧肉都分不清了。

    刘倩讲得惊悚,但我看出来,她从没把它看成与她相关的事。本来也是,之于父亲的年代,她是局外的,甚至在心里带些鄙薄地偷笑。我想在她脸上看到一点怜惜,都没有。父亲寻找那个年轻牺牲者,十五岁的一辈子,死后只在她父亲记忆里注册了一笔,连块墓碑都没有。多余的牺牲。这就是刘倩的态度。对于师范毕业的初中语文老师刘倩来说,傻乎乎地忙了一辈子的不仅仅是她父亲,我们这一代都是多余。我们是信仰平凡即伟大的一代人,平凡就是功劳,就是精英,好几十年我们平凡得美滋滋的。时代有它不可告人的用心,教导我们平凡了更平凡,似乎我们生来还不够平凡,似乎刘峰的一生没有被埋没在平凡中。同时埋没于平凡的还有一个能工巧匠的刘峰,一个翻绝活跟头的刘峰,一个情操人品高贵如圣徒的刘峰,一个旷世情种的刘峰。本来刘峰平凡善良是无妨的,偏偏用他的平凡来做大文章,偏偏无视他可能的非凡之处,抬杠说他平凡就够了,就伟大了,足够被推举上大理石基座。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天,他或许想到自己的一生,想到此生与林丁丁的错过,全因为他平凡,被塑成平凡的塑像,搁在冰冷的基座上。非得强调他的平凡,定性他的平凡,才能确保那份平凡的不变,平凡了,才好使唤;对我们来说,平凡的刘峰真是好使唤。于是误了他一生,尤其他一生的真爱。因为,偏偏天下女人在心底里,都是不信平凡的;尤其女人如林丁丁,千万年前该跟骏马一并,属于最凶悍骁勇的酋长,怎么可能心服口服地爱上平凡?

    唯有小曼是女人中的例外。她用了几十年明白一桩事:她只能爱这个善良过剩的男人。

    小曼刚才出去找喷壶,现在拎了个漏水的塑料桶回来,接着刘倩的话说,刘峰一直没有找到这个小徐的墓碑。得病之前,也就是二〇一二年,他还去过一次中越边境。小曼和我把漏水的塑料桶抬高,让水漏到花和植物上,作用等于喷壶。

    离追悼会开始,只有十分钟了,刘峰的侄子和侄媳还没有到。刘倩戴着耳机听歌,小曼着急得一分钟看一次表。

    突然从门口进来三个眼睛红肿的中年男女,长得极相像。他们大声质问我们,怎么还不拆灵堂,腾地方,他们要挂老母亲的遗像。小曼更慌了,说她不知道这间灵堂还租给了下家。刘倩迎上去,说她父亲的追悼会还没开呢,怎么能腾地方给他们?!

    中年女人说,他们租用灵堂的时段是从三点到四点,我们是从两点到三点,离三点就差五分钟了,总得给他们五分钟换换遗像吧?他们吊丧的人全在院子里冻着呢!

    刘倩说,那怪谁呀?怪堵车去呀!亲属都没到,追悼会当然得延时!这医院什么玩意?就知道赚钱,租灵堂跟租计时旅店似的!

    中年男女们一下子站成了冲锋队形,一起嚷嚷,早干什么的?知道北京堵车不早点上路?再说了,这又不是高峰时间,会他妈堵车堵两小时?他们嗓门大得可怕,我发现人到中年嗓音就成了喇叭。

    小曼拦住了还要理论的刘倩,说不如就赶紧把追悼会开了吧。刘峰一辈子谦让,他不会介意的。于是她请中年男女们退出去,我们迅速站好队,连小曼准备的悼词都来不及读了,我们三人围着遗体绕了一圈,鞠了三个躬,一帮子戴黑袖章、白花的人就来了,门口都给堵黑了。

    小曼在她的悼词里写了什么,我们无法知道了。从她手里的三张纸背面,能模糊看出一段一段的短句,像是一首诗。太饱和的感情把小曼心里长久的沉默酿成诗,一定是凄美的,暗示她几十年对他难以启齿的表白:一九七七年那个初秋,他被我们逐出了红楼,在他临行前整理行李的那个夜晚,她爱上了他。也许还要早些,她以心相许是在那个恶暑的午后,在排练厅使人走形的镜子前,在一群男子说一个年轻女子“馊、臭”的当口,在他们不肯哪怕触摸一下她的关头,他以他的善良背叛了他们,背叛了集体,给了她那一记触摸,坚实地把一只满是热汗的手掌搭在她身上。小曼流着泪想,那是多么勇敢的背叛。她第一次为他流泪的日子,是他默默离开红楼,跟谁也没告别的早上。他死后她还用得着流泪吗?

    就在我们被迫撤离灵堂的时刻,我突然想到什么,赶紧用手机照了几张照片。

    取景框里,我看见的画面相当肃穆,除了我献上的一个花篮和刘倩献的一个鲜花花圈,小曼到处摆满冬青树枝。冬青铺天盖地,窗子门框都绿叶婆娑。四十年前,我们的红楼四周,栽种的就是冬青,不知是什么品种的冬青,无论冬夏,无论旱涝,绿叶子永远肥绿,像一层不掉的绿膘。小曼第一次见到刘峰,他骑着自行车从冬青甬道那头过来,一直骑到红楼下面。那是一九七三年的四月七号,成都有雾——她记得。

    定稿于柏林

    2016.11.6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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